九龙坡区杨家坪街道的一间民居里,95岁的万众一身着熨帖的浅色衬衫,胸前的奖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。他端坐在沙发上,手指无意识地轻叩膝盖,忽然哼起一段旋律:“冲冲冲,大家来向前冲,怕什么,飞机炸、大炮轰……”
这是86年前抗日儿童团的歌谣。歌声起时,老人微驼的脊背悄然挺直,浑浊的眼睛里骤然泛起光亮,仿佛穿越硝烟,回到了那个烽火连天的少年时代。

牛被抢走的那天:
他成了“抗日小哨兵”
1930年,万众一出生在湖北应城一个贫苦农家,乡邻都叫他“小毛”。父亲早逝,母亲和大哥靠耕种几亩薄田,他帮人放牛维持生计。“8岁那年,鬼子来‘扫荡’,把我家的牛抢走了。”老人的声音突然低哑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,“那是全家的命根子啊,母亲抱着我大哥哭,我站在旁边,拳头攥得生疼。”
1938年,武汉沦陷,日军的铁蹄踏遍鄂中平原。万众一亲眼看见日军抢走村民的粮食、掳掠妇女,村庄在炮火中变成焦土。“他们喊着‘三光’,见人就杀,见东西就抢。”国仇家恨像种子,在少年心里扎了根。
1939年,万众一遇到了一支穿灰布军装的队伍——李先念率领的新四军豫鄂挺进纵队。“他们住老乡家,临走时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,还帮着挑水。”母亲拉着他的手说:“这是为穷人打仗的队伍。”
这一年,万众一加入了抗日儿童团。“我个头才一米二,站在村口老槐树下站岗,腰里别着根红缨枪——其实就是根木棍。”他笑着比划,眼里却泛起郑重,“我们的任务是放哨、送信,发现鬼子就摇铃铛,看见可疑的人就问‘暗号’。”
儿童团有铁打的“五不”规约:不上日军当、不念日军书、不告诉日军一句实话、不替日军干事、不当亡国奴。有一次,日军进村逼问“八路军在哪里”,万众一和伙伴们故意指着反方向喊:“跑远啦!”等日军追过去,他们立刻飞奔到游击队驻地报信。“那时候不怕吗?怕。但想到鬼子抢牛的样子,就什么都不怕了。”
烽火里的歌谣是少年们的精神火把。老人忽然清唱起来,声音虽苍老却有力:“东洋鬼子的大炮,打进了我们的家。打死了爸爸,又枪杀了我亲爱的妈妈。哭啼有什么用处,参加抗日军,打走了鬼子才是我们儿童的光荣。”唱到末尾,他的声音带着哽咽,手背上青筋微微跳动。
李先念为他改名:
“万众一,要万众一心干革命”
客厅正中央,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被精心装裱。照片里,15岁的万众一身着宽大棉军装,脚踝绑着整齐的绑腿,站在李先念身旁。“这是1945年在宣化店拍的。”老人用布满皱纹的手轻抚相框,“我的名字,是李先念首长给改的。”
1945年,李先念与万众一在宣化店。(资料图)
1939年,李先念率部在湖北开展游击战,借住在万众一家。“他睡在我家柴房,晚上就着油灯看地图,天亮就帮母亲挑水。”有一天,李先念摸着他的头问:“你叫小毛?这是小名,我给你取个大名吧。”
提笔蘸墨时,李先念说:“我们打仗,靠的是万众一心。你就叫‘万众一’,记住,要跟大家伙儿一条心干革命。”母亲在一旁抹着泪求:“首长,带这娃走吧,让他跟着你们学本事,不做亡国奴。”李先念点头:“好,让他跟我们读书、做事。”
从此,万众一跟着部队走南闯北。1942年,他进入洪山公学学习,这所“游击学校”没有固定校舍,师生们白天行军,晚上在破庙里上课。“指导员吴越送我一套学习用具:一支自来水笔、一瓶蓝墨水、一个小本子。”他至今记得,那支笔是铁皮做的,墨水要用清水稀释了才能写。
学校常年在转移,半年内辗转黄冈、黄安、麻城等七八个地方。“走夜路,鞋磨破了就光脚走,脚底板全是血泡。”到了宿营地,大家轮流放哨,其他人就着月光在膝盖上写字。
1944年8月,14岁的万众一被选调到新四军第五师司令部学发电报。“报务员是‘千里眼、顺风耳’,战场上的情报全靠我们传。”训练时,他揣着毛边纸、小铅笔和一块木板,只要教员吹口哨,就立刻坐下练习抄报。“嘀嗒、嘀嗒”的电波声成了他的催眠曲,梦里都在默写密码。
“手指磨出茧子,茧子又磨破,流血了就用布条裹着继续练。”老人伸出双手,掌心和指腹上的老茧依然清晰,“那时候想,多练快一秒,战友就少一分危险。”
那封电报让司令部沸腾:
“日军投降了!”
1945年的一天,15岁的万众一正戴着耳机监听电波。突然,一串急促的信号传来,他猛地坐直身体,手指在电键上飞快跳动。抄完最后一个字,他几乎是跳起来冲出机房,手里的电报纸哗哗作响:“日军投降了!我们胜利了!”
整个司令部瞬间炸开了锅。战士们互相拥抱、流泪,有人把帽子抛向空中,有人拿出珍藏的半块干粮分给大家。“我抱着电报科的战友哭,眼泪把电报纸都打湿了。”万众一记得,当时他和同事们用最快速度翻译完电报,立刻往李先念的驻地跑。
“首长,胜利了!”他把电报递过去时,手还在抖。李先念接过电报,一字一句地读,反复读了三遍,平日里严肃的脸上慢慢绽开笑容,眼角却滑下泪来。“立刻开会!”李先念站起身,声音因激动而沙哑。
在部队时的老照片。(资料图)
抗战胜利后,万众一跟着部队参加了中原突围、淮海战役、渡江战役。在淮海战役中,他三天三夜没合眼,连续收发70多份电报,荣立三等功。“电报里有兵力部署,有求救信号,一秒都不能耽误。”有一次,电台被炮弹炸坏,他趴在泥地里修了4个小时,手指被冻得失去知觉,硬是把情报传了出去。
从雪域高原到山城街巷:
电波里的初心不变
1951年,21岁的万众一看到部队“进军西藏”的号召,立刻写下请战书:“我是报务员,我去!”
在西藏的5年,他担任十八军通讯主任,在海拔4000多米的高原上架设电台。“零下30℃,墨水会结冰,就把电台抱在怀里焐着。”氧气稀薄,发报时常常喘不上气,他就边吸氧边工作。“红色电波不能断,这是命令,也是信念。”
转业到重庆后,万众一先后在市广电局、市针织公司工作。“不管干什么,都要像螺丝钉,拧在哪里都要顶用。”他在电信局时,带领团队攻克了多项技术难题;在针织公司,他跑遍全国调研,推动产品创新,还创办了全国针织行业协会专刊。
离休后,80岁的他仍闲不住,牵头成立重庆市非公有制经济促进会,帮中小企业牵线搭桥。“我这身体,干不了重活,但还能做点‘传帮带’的事。”有年轻人问他累不累,他总说:“比起牺牲的战友,我能活到现在,多干点是福气。”
2021年深秋,91岁的万众一专程回到湖北红安,在李先念故居前深深鞠躬。看着李先念当年用过的木桌、亲手做的梯子,老人失声痛哭:“老首长,您看,咱们的国家强了,人民富了……”
如今的万众一
采访那天,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窗台上的盆栽上,新抽的嫩芽绿油油的。万众一说:“我这颗星不算亮,但千千万万颗星凑在一起,就能照亮路。年轻人啊,别嫌日子难,想想我们当年啃树皮都能往前冲,现在这点坎儿算什么?国家强了,你们腰杆才能硬。我唯一的愿望就是,希望祖国更加强盛,人民生活更加美好。”
临别时,老人又哼起了儿童团的歌谣,歌声里,仿佛有无数少年正举着红缨枪,向着光亮处奔跑。
记者 范坤民 文/图