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河再访 九龙坡抗战记忆 | 译电员张静：烽火岁月里的“密码玫瑰”

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，洒在一群银发老人的手上。在重庆警备区九龙坡离职干部休养所的活动中心里，96岁的张静正坐在队伍中间，双手轻快地打着节拍。双手灵活地屈伸、旋转，带领大家做着手指操。她脊背挺直，动作利落，银白的短发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，若不是眼角的皱纹记录着岁月的痕迹，很难相信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，曾在烽火连天的年代，用稚嫩的肩膀扛起译电重任，在枪林弹雨中传递着决胜千里的密码。

庄稼地里的少女：从求生到抗争

1929年寒冬，张静出生在江苏江都的一个小村庄。在她的记忆里，童年的底色是被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踏碎的宁静。“日本鬼子下乡扫荡，见了妇女就用长枪刺刀捅，不同意就往死里扎。”老人的声音陡然低沉，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，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趴在庄稼地里的午后。

在一个夏天，还只有10岁左右的张静跟着乡亲们钻进齐腰深的玉米地。头顶上传来日军皮靴的踩踏声和枪支的碰撞声，她屏住呼吸，看着刺刀在眼前的叶片间划过。“他们抢完东西就放火，整个村子烧得像火海。”三光政策的阴影下，她和家人过着“鬼子来了就趴庄稼地，走了才敢回家”的日子。

转折发生在一个秋日。躲在麦垛后的张静，亲眼看见新四军战士伏击日军的场景。“他们穿着灰布军装，端着步枪冲锋的样子，比太阳还亮。”从那时起，“共产党”“新四军”这两个词在她心里扎了根。1944年春，15岁的张静做出人生最重要的决定：“在家早晚是死，不如跟着部队打鬼子。”就这样，张静走出了村庄，一路打听着找到了新四军的驻地。

密码本上的青春：译电员的战地日常

“机要人员必须是党员，这是铁规矩。”1945年8月，刚满16岁的张静在党旗下宣誓，随后被分配到华东军区机要科担任译电员。这个只读过五年小学的农村姑娘，开始与密密麻麻的密码符号为伴。“每个数字都代表特定的字，记错一个就可能误了战机。”她把密码本抄在油纸包里，贴身藏着，走路、吃饭都在默背。

淮海战役期间，张静和战友们在废弃的祠堂里搭建起临时译电室。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，她一天要翻译几十份电报，手指被铅笔磨出厚茧，眼睛常常熬得通红。“最紧张的时候，三天三夜没合眼，译完最后一份电报，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。”

张静（左）与爱人李华均。(资料图）

1949年4月21日夜，渡江战役打响。张静所在的小木船在枪林弹雨中颠簸，子弹打在水面上溅起密密麻麻的水花。“男同志划桨，我们女同志就把背包顶在头上挡子弹。”子弹打在水里，像炒豆子一样“哒哒”响。

上岸后，部队在庄稼地里昼夜行军。张静的译电工具始终用手帕包着，遇到雨天就揣进怀里。“有次摔进泥坑，第一反应是摸胸口的密码本。”她笑着说，那时的密码本比命还金贵。在贵阳休整时，土匪半夜摸进宿营地，她死死抱住装电报的铁皮箱，直到哨兵赶来才发现，箱子上已经留下了一道刀痕。

烽火中的智慧：苦难里开出的花

“行军最愁三件事：洗澡、理发、女同志的难处。”张静的解法带着泥土的智慧。她发现三人同行下河洗澡最安全，“两人警戒，一人洗，轮着来”；用老乡家的剪刀互相理发，“军帽一戴，谁也看不出剪得歪歪扭扭”；最让人动容的是她发明的“土灰短裤”——在短裤里缝上装草木灰的布袋，解决了女同志经期的难题。

张静接受采访，讲起抗战往事

这些如今听来心酸的“智慧”，在当时却救了急。“有次首长视察，看见我们头发整齐、精神饱满，特意问是怎么做到的。”说起这段往事，老人眼里闪着光。这些“小事”让她多次受表扬，还得了“渡江工作模范”称号。但张静总说：“我哪是什么模范，就是能吃苦罢了。”

艰苦的环境里，人性的光辉愈发闪耀。部队里肉菜稀少，每次分肉时，张静总是说“我是农村来的，吃不得肉”，把机会让给体力消耗更大的男同志。“他们抢着吃的样子，比自己吃了还香。”直到现在，她依然保持着少吃肉的习惯。有次行军时，她的大腿被磨得血肉模糊，却坚决不坐炊事班的马车，“男同志扛着枪行军更累，我能走”。

1950年底，张静与同为译电员的丈夫结为伴侣。婚礼上，两人交换的不是戒指，而是各自保管的密码本副本：“这是我们最珍贵的定情物。”

岁月里的守望：离休不褪色的初心

1983年离休后，张静住进重庆警备区九龙坡离职干部休养所，却闲不下来。她学太极拳、练太极剑，再教给其他老干部；组织老姐妹们去菜市场，顺便交流养生心得。说起这些，老人眼里闪着光，“大家在一起，就像当年在部队一样亲。”

解放初期，穿着军装的张静。(资料图）

家中抽屉里，几枚勋章静静躺着。独立自由勋章的边角已生锈，解放勋章的红绸微微褪色，但擦拭它们的布，永远是干净的。“这不是我的功劳，是那些没回来的战友的。”她常给孙辈讲过去的故事，讲到日军暴行时会落泪，讲到胜利时会敬礼。

“胜利不是天上掉下来的。”谈及抗战胜利80周年，老人的语气格外郑重。在她看来，对年轻人最好的教育，就是让他们知道“现在的好日子，是用多少人命换来的”。

夕阳下，张静沿着干休所的小路散步，背影挺直如松。风吹起她的银发，恍惚间，仿佛又看到那个15岁的姑娘，揣着窝头走向远方，走向烽火，走向一个崭新的中国。而那些密码电报里的青春、庄稼地里的智慧、勋章上的温度，早已化作民族记忆里永不褪色的印记。

记者手记

采访张静老人时，她正带着银发老人们做手指操。阳光下，那些曾在密码本上飞舞的手指，此刻轻快地划着弧线，让人想起她藏在油纸包里的密码本、被刀痕刻过的铁皮箱、沾满草木灰的粗布短裤。

96岁的老人说起烽火岁月，眼睛亮得像少年。讲到玉米地里躲避日军时，她下意识攥紧衣角；说起新四军冲锋的身影，语调里蹦着光；谈及渡江战役的枪林弹雨，她笑着比划“背包顶头挡子弹”的模样，仿佛那不是生死瞬间，只是寻常日子。

离开时，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。那背影里，有15岁少女奔向部队的决绝，有译电室煤油灯下的坚守，更有一个民族从苦难里站起的力量。原来真正的传奇，从不是惊天动地的宣言，而是在烽火里守住初心，把日子过成勋章的模样。

记者 范坤民/文 曹鸣鸥/图